纱厂被炸
我的家在无锡东北塘乡南的西浜,这是个有三百多人的村子,东隔朱姓大村全旺,西邻小村尖岸。
1937年,正是我开始记事的时候。铺展开来的记忆,一开始就是东洋鬼子对我故乡无锡的铁蹄占领的惨状,留着刀刻一般的印象。飞机轰炸,黑夜逃难,夜躲坟堆,刺刀逼胸,奸淫烧杀的恐怖的场面,历历如在目前,晃如昨日一般。
那年夏天还未过去,就觉得村子里有些异常,大人们不断聚在屋前场上,交换消息,面色神秘而紧张,说局势吃紧,哪里(上海)开战了。到秋凉开始,大人们聚谈时,已经在说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了无锡西南郊的什么地方。
不久,无锡轰炸加剧。我父亲也从城里回到西浜村。他当时是城里一家纸店的职员,一到乡下,就和邻居谈鬼子的飞机不断轰炸无锡的惨景,说起火车站、附近的什么货栈、仓库,都遭到飞机狂轰滥炸,竟是整天整夜的大火,烧成一片废墟,一次就炸死了二三百人,城里四处烟雾弥漫。他约请了几位邻居,在离我家不远的老坟边的土墩子里挖了个可容十来人的防空洞。
初冬的一天上午,我们听到飞机的轰鸣声,就赶紧往防空洞逃。到了洞口,大家停了下来,往南面高空看,只见几架飞机正向西面飞去,飞到快看不见时,突然转了个大圈子,向东面飞了过来。接着就看到它们俯冲下去,俯冲的高度快接近远处的树丛时,突然轰鸣声大作,又向上飞,往东南面方向飞去。这时只见前面不断闪耀火光,紧接着是一阵阵闷雷般的爆炸轰响,随后升起一团团夹杂着火光的浓烟。我们看得都呆住了。大人们面色庄重,恨恨地说,前面是周山浜,看来那里的纱厂、面粉厂遭轰炸了。
等飞机远去,人们都跑到场上,东一堆西一堆地围在一起,议论着刚刚亲眼见到的轰炸,神情沮丧,嘴里不断重复着:东洋鬼子要打来了,东洋鬼子要打来了!东洋鬼子到底什么样子,是哪路凶神恶煞,大家谁也没有见过,只是焦急得一筹莫展。东隔壁家的阿姆,连连说她家云娥怎么还不回来,云娥怎么还不回来?不时地向摆渡口张望!
云娥是周山浜一家纱厂的女工,每天一早提个搪瓷饭琴(一格摞一格的)出门,渡过塘河到工厂上班,晚上天黑前回家。这天傍晚,云娥提着饭琴架子,蓬头散发、失魂落魄地从塘河摆渡口方向急步回家来了。正在场上等待消息的人们,一拥而上,问她城里轰炸情况。云娥坐定下来,大家才看清她脸上、身上血迹斑斑,满是灰土,围裙被撕去了一半,裤子、鞋子上满是发臭的烂泥,我们孩子自然挤到了她跟前。只见她一拍巴掌,好像在自言自语。大家叫她松口气,她家阿姆端来了一碗温开水,说不要着急,已经回到家了,回到家了。云娥缓过气来后,大声说,不得了啊,不得了啊,纱厂炸掉了,面粉厂炸掉了,厂房、机器都给东洋鬼子的飞机炸掉了,城里到处丢了炸弹!飞机来的时候,女工都往外面逃,等等听不到飞机声,以为它们走了,没有事了,就回车间去。我走得慢,刚回到车间门口,就听得飞机声又来了,接着听到一阵阵呼啸,马上就落下炸弹,轰隆轰隆地厂房被炸平了,机器被炸烂了,车间里的人都被炸死了,一片火光,黑烟乱窜。我被死人和木柱压住了,吓得昏过去了。醒过来时压我身上的木柱也着火了,我拼命地爬了起来,被浓烟熏得气也透不过来。四周炸得已让我不辨天东地西,附近的村子房子都炸塌了,死猪死人血肉模糊,满地横躺。我吓得不认得路了,跌跌冲冲、木知木觉地竟往长大厦(东郊的村子)那面跑去了……
说着说着,云娥竟是伏在面前的小桌子上掩面而泣。大家安慰了她,说大难不死,这条命是捡着了,叫她好好歇息,她家阿姆就把她扶进了屋里。众人一小堆、一小堆,一面议论,一面慨叹,不久就散开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