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宏湛
父亲出生于清朝光绪末年,可谓是前清遗老、三朝臣民,一生历尽沧桑,劫难深重。但他却能以超人的毅力与豁达的胸怀,荣辱不惊。像一棵风雨后的青松,在晚霞中更加郁郁葱葱。
我记得1961年初次见到劳教所保外就医的父亲时,他全身浮肿,一口牙齿全掉光,而如今能活到99岁,也是一个奇迹吧!
父亲自幼在私塾受教,熟读四书五经,15岁只身在上海求洋学,考入著名的圣约翰教会学校,后毕业于因爱国学运而分出来的光华大学,专攻哲学与英国文学,也可算学贯中西吧。父亲精通韵律,以诗交友,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凝重的诗篇,表达了以高昂的精神来藐视命运拨弄与磨难的姿态,他的作品是艰难逆境中酿出来的清纯花蜜。
父亲的英文根底也很深,记得晚年的他以94岁高龄,第四次(也是最后一次)独自远行来美探望我们一家。在“911”前的一个周末,我带他去首都华盛顿玩,顺便去参加原圣约翰大学的同学会。当时主席安排一位最年长的学友讲话,由儿子扶上台,他儿子说:听说还有一位更年长的在场。主席发问后,我证实了。大会主席即请爸爸上台发言。我很紧张,赶紧提醒他,这里的同学会规矩是只讲英文与上海话。只见他健步上台,用英文即兴发言,侃侃而谈了四五分钟,全场掌声雷动,令我自叹不如。
父亲的一生都很正直、单纯,我们特别敬仰他那种对人生的执着和对教育锲而不舍的精神。台湾著名作家琦君女士曾在永嘉联中任教,前几天,她在电话里回忆父亲,说:他教书育人极其严格,任人唯贤,决不任人唯亲,甚至不惜得罪至亲,我们都怕他,但更敬仰,甚至爱慕他。父亲的学生、原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沙里先生也对我说:我虽然当年是“造反”学生,但成绩好,你爸很喜欢我,支持我们演抗日的话剧,这情景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……
我父亲终于走完了漫长的一生,永远慈祥地闭上了双眼。他没有把遗憾留给自己,因为他已经竭尽所能,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最挚爱的教育事业。
作为子女,我们非常敬仰父亲的人品。他一生俭朴,平日粗茶淡饭,连一小张纸也要反过来再用;九十六七岁还去挤公共汽车、争取去杭州开会,自我感觉特好;每次民革开会或其他活动,不管刮风下雨,总是第一个到,令同仁和领导都非常佩服。
父亲一生淡泊名利,更不计钱财。去年我回来看他,他交我一个外汇存折说,趁我头脑还清楚,先把这个交还给你,我的退休金够用。我一看,是我多年来逢年过节时给他的钱,还有我旧屋拆建所需的预付款,他分文不取,全数奉还。但对亲友欠他的款项,至死不提一字。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,委实难能可贵。
今年春节前,父亲已年迈体衰,选中一张照片催着家人放大,还亲笔草拟了自己的讣告。周末我打电话请安时,他都会提及百岁寿诞的事,甚至在梦中呼唤我的名字。但我3月份从美国赶来医院,见他的状况稳定后,我告诉他,我要先回美时,他还问我明天是几点的飞机,并向我妹妹说,让你大哥回去。他就是这样,一心想着子女,想着他人,睿智豁达,气量超人。
父亲弥留时刻,告诉友人要好好照顾我母亲,同时说:我是学哲学的(胡适、李叔同都是我的老师),我对人生、生死看得很透彻。连闰月算,我已经100岁了。
是的,亲爱的爸爸,您已经100岁了,请一路走好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