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姚周”的遗产与沪语的魅力
云也退
2008年05月14日09:28 来源:东方早报
姚周都已作古,上海方言的魅力是不是后继有人?IC资料
姚周跟后来那些以油嘴滑舌为荣的“小滑稽”最大的境界差异就在这里:小丑只知以市民的趣味与市民同乐,喜剧大师却需要有关怀的认同。上海话的可爱指数在姚周的演绎下升至空前的,兴许也是绝后的高度。
偶遇上年纪的人考我沪语发音,结果被狠狠上了一课。“偶遇”的“遇”和“圆形”的“圆”,我念出来发音完全一样,经过嘴形示范点拨,才拎清其中的差别,赶忙连称“长学问”。过去因为嫌沪语没有四声,缺少音乐性,说起来又快又显粗,我多年不在公开场合说上海话,算得上是顽固的推普标兵,现在却意识到方言消灭的严重性。我的同龄上海人较我更甚,有的连“问题”的“问”的辅音“v”都念作北方音的“w”,更多的人完全丧失了正确读“我”字的能力,早些年很可以通过一个“我”辨别上海人的血统纯正度,如今是不行了。
不好好听听姚慕双、周柏春的录音,还真领悟不到江浙一带方言的生存危机。上海人应该仔细品味周柏春在《学唱评弹》里描述评弹名家徐云志艺术特点的那句话:“像小桥流水蜿蜒曲折”,“小桥流水蜿蜒”六字拖着潇洒滋润的长调,“蜒”后稍稍一顿,带出短促的“曲折”二字,真如玉盘滚珠一般,怕是不通沪语的人也能从这发音中听懂“蜿蜒曲折”的意思。毫不夸张地说,只这一句话里便有沪语方言之妙难尽述,非带着欣赏之心去听而不可得之。
姚周之于南方滑稽戏的地位,相当于侯宝林、马三立之于北方的相声。不单年龄相仿佛,要紧的是,他们各自保留了自己的方言———沪语、京腔、天津话———中最美的成分。京腔在侯宝林口中充分展现了流利奔放、用字精炼、想像力奇崛的一面,《改行》中说到大花脸金少山切西瓜:“别人卖完一个再切一个,他一块儿八个全宰了”,一个“宰”字便成经典;马三立、马志明父子带上舞台的天津口语精悍而有爆发力,把握住了方言中天然的大巧若拙,《练气功》里想霸占小孩冰棍的张二伯,兜头就问“问你拿的嘛?”虽是流氓语言,却让人听着格外亲切。经过姚周锤炼的沪语,抹掉了一味图快、语音平板无变化的传统印象,除了大量吸纳江浙方言作幽默素材外,姚周极擅长用多空隙、多节奏变化的语言,把日常口语中漫不经心的话佐料都利用作喜剧的组成部分。名段《学英语》里姚慕双把“牛仔裤”译作“cowboy-ku”,周柏春质疑“‘裤’也叫‘ku’?”,姚说:“这个一点点带带过么拉倒了”,半是狡辩半是讨饶,浓缩了上海特色“捣浆糊”的精髓。
在凸现美感的前提下开掘方言中的喜剧潜质,这是姚周的贡献。日常生活中的上海话总显得冷漠,既尖而快,蛮切合外埠人对沪人性格理解,但是姚周的表演风格却是出奇的沉着,晚期更是时有片刻静场,让人想起刘宝瑞、郭全宝、郭启儒这些永远慢条斯理的相声大师,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拥有大师的节奏、嗓音和风度,似乎从未年轻过;同样的,五十年代表演《算命》时,三十多岁的姚慕双的声音就是浑憨的、带点沙哑的长者之腔。沪人称这风格为“冷面滑稽”,好像以冷嘲、“冷噱头”为主打产品,殊不知冷嘲之威力源于一个前提,即演员本身须有足够的忠厚诚笃之风,能让观众发自内心地产生信任。名作《各地堂倌》之所以让人笑后感动,剧中有贫富斗争的内容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,观众感到演员的确是那个时代受压抑的平民百姓的一分子,深味苦中作乐的滋味,他们的黑色幽默不全是依赖剧本,而是人格的自然延伸。姚周跟后来那些以油嘴滑舌为荣的“小滑稽”最大的境界差异就在这里:小丑只知以市民的趣味与市民同乐,喜剧大师却需要有关怀的认同。
上海话的可爱指数在姚周的演绎下升至空前的,兴许也是绝后的高度。多年不关心滑稽戏的现状,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。姚周和他们有“四双”之称的四大高足,以及严顺开、笑嘻嘻、嫩娘、李青等众老前辈或许铸就了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峰,绝不是说后来人没有他们幽默,然而哺育姚周的社会环境已是可遇而不可求。语言环境亦如是,“海纳百川”的后果必然是纯正沪语的式微。有些领域是需要一点文化保守主义乃至原教旨主义的,姚周的艺术遗产乏人继承尚不足忧,要是连能赏其门道的人都越来越少就麻烦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