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ndarin 发表于 2012-2-15 11:21:00

[评弹]访弹词名家陈希安;李明访谈整理 z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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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“说书先生”的日常生活及演艺生涯
———访弹词名家陈希安
李明访谈整理

[整理者按]苏州评弹艺术发展史上,曾出现过盛况空前的顶峰时代。那就是大都市上海崛起后,评弹艺人纷纷从江浙农村走向城市,谋求生存和发展。上世纪20-40年代,评弹名家荟萃于上海滩,响档辈出,流派纷呈,蔚成海派。着长衫旗袍的“说书先生”,籍舌底波澜,以一块醒木、一把折扇或琵琶三弦,话说古今,弹唱雅韵,征服了海上之人,上海由此成为评弹的第二故乡,上海的文化经脉,离不开评弹艺术的浸润。

本文访谈对象陈希安先生即为著名弹词演员,人称书坛常青松。他师承评弹名家沈俭安,与师兄周云瑞曾为上世纪40年代后期赫赫有名“七煞档”之一。1951年为上海市人民评弹工作团(今上海评弹团)首批18位演员之一。其出道早,盛名书坛五十多年,亲见亲历评弹艺术在十里洋场之兴衰。此次访谈于2008年10月31日上午在南京西路乡音书苑进行,81岁高龄的陈先生精神矍铄,虽然外边不断有装修电锯声干扰,但老人侃侃而谈,三个多小时的交谈,话题涉及日常生活、演艺生涯、艺术传习、艺人心态、政治影响等诸方面,本文根据录音整理出如下相关内容,又于2011年3月19日与口述者本人逐字逐句核对,确保内容的真实客观。行文方面,努力做到既不影响读者阅读理解,亦尽可能保持原汁“苏”味。

一、艺人个人爱好和日常生活

李:陈老师,晚清以来,评弹演员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。您是上世纪40年代加入评弹艺人行列的,能否谈谈前辈艺人的个人爱好和生活常态,特别是上海“说书先生”这一社会群体的生活节律。譬如说一天的活动安排。早上几点起床?做点啥事体?哪亨生活?怎样演出?一年的生活节律?有的艺人是要歇夏的,逢年过节又是如何度过?
陈:我晓得的很粗浅,有的全是听老先生讲格。我观察,像说《三国志》的黄兆麟,唐耿良格长辈,这一批老先生(二、三十年代)其他呒啥爱好,到外码头说书,一日两场,日场夜场。从前老先生真好,其实,这些老先生真正文化程度并不高,好多老先生两场书下来,呒啥大格消遣,看书,丰富自家格历史知识。特别是说大书的,(拿看来的)摆到演出当中去。譬如他们说书说东,西面学格物事可以插进来。码头上合做辰光,譬如一边在光裕书场,一边在阊门梅竹书场,早上顶多讲好九点钟到光裕书场碰碰头,或是梅竹书场碰碰头,吃吃茶。吃茶也是谈道。我拜格先生沈俭安也是如此,早上吃吃茶,上茶会。由于当时辰光三十年代左右,上海畸形发展,听书人多,层次比较高档。层次一高,有很多有身价格人不出来听书,请堂会,请到屋里厢,有辰光是一个人听,有辰光是全家听,一般也是夫妻两个,或者再有个把老人。我和先生做几次堂会,全是一、二个人。比方说,我与先生去的一家人家,是上海文化广场(以前叫逸园跑狗场)老板格家里,叫叶四太太,欢喜听书,苏州人。
李:叶家是大人家,东山叶氏家族是望族,世代为官,叶梦得做到翰林学士,后来经商格人也蛮多。
陈:叶四太太有辰光一个人听阿拉说书,有辰光和囡圄惠囡一道听,后来文革辰光,俚(指惠囡)从淮海大楼跳下来死脱格。再有,苏州留园盛家,盛老五,我搭先生去唱,俚着仔日本和服,吃鸦片呀,人是瘦得来,怕格,像个妖怪哉,也是一个人听书。格种情况有好多。还有一个纸头大王徐大统,当时日本人打进来辰光,俚救了一个加拿大人到家里,这个加拿大人有点身价,所以回去后加拿大纸头进来叫俚代理的。解放初俚到香港去了,香港回归后的立法委主席叫范徐丽泰,就是俚格领的囡圄。当时先生接触格全是上层人物。像协大祥老板,阿拉到俚家里去,夫妻俩家头听书。还有一个搞纸头格詹沛霖,实业轰轰烈烈,住在虹桥附近,也是一个人听书,家里房子大得热昏。当时辰光,住在虹桥全是要有身价的人,呒不身价格人住勿进。像我先生,包括许继祥、周玉泉等,这些人实在忙不过,日夜全在电台、书场、人家屋里唱,伲先生要吃点鸦片。格歇辰光,在畸型格社会环境里,有些姨太太或交际花,譬如说,有铜钿老板包俚,事实上俚并勿欢喜,那么,自家要寻找自家格欢乐,就和阿拉格种演员轧朋友、交往,蛮多格。一般来说,在三、四十年代,格种事体很普遍,酒、色全来格。
李:当时社会淫靡不堪,我曾在不少资料上看到一些大红大紫的评弹演员,往往在私生活方面难以把握,缺乏检点,似乎全结交异性朋友,这样,是否会对他们家庭的稳定造成影响?另外,演员在十里洋场真的蛮吃力,长期生活无规律,加上疲劳,以致于不少演员染上不良嗜好,他们吃上鸦片以后怎么办?
陈:这倒还好。因为在旧社会,两房、三房全无所谓,全有格。伲先生有两房,外加外头还有“朋友”。其实周玉泉外头也有“朋友”,徐云志也有“朋友”,包括严雪亭,算得正人君子,也要伸只脚,也有“朋友”,所以被蒋月泉讲,“俚也要缚手缚脚哉”。蒋月泉自家呢,朋友多来,张鸿声虽然大书,朋友也多,顾宏伯也多。因为外面引诱多。那么,再看看听书格点人,全是中上层,起码是中层,当然职员也很多,再上层格人也多。有种听书就勿到书场,请转去唱堂会。所以包括周月泉、徐云志、阿拉先生等,堂会唱得蛮多,一日天有辰光有两三家堂会,长堂会,电台再唱两三家,再做头两家书场,一日天吃力得不得了。譬如说,到盛家、叶家去唱堂会,四太太欢喜吃鸦片,就说“来啊,休息一歇,香香,香香”(鸦片),有辰光是蹋便宜货“香”上格呀!但有辰光就是自家体力不够了,精神不够了,那么就吃一点。慢慢地自家也要吃了,那么就自家弄来吃。关键还是引诱多,你不去(引诱),他们要来引诱。外码头就呒不引诱。上海不管是大人家格二房或三房,不管是交际花,对你(指演员)欢喜得不得了,是格能样子。格点引诱,码头上呒不,只有清当清说书。还有,在电台一唱,电台一红后,经常有电话打进来点唱。譬如说点南京路评弹团陈希安唱啥物事,每次捧场,假使一日天三只电台全来捧场,就会注意(格是啥人)。
李:你们在上层社会成员唱堂会辰光,特别是为一个人、二个人演出辰光是啥个心态?对方是怎么看待你们的?关系怎样?
陈:像朋友。有辰光阿拉到协大祥老板家里,去时对方来电话,你们过来吧,阿拉就到俚写字间,坐了汽车一道到他家里去,俚换脱衣裳,大家坐在一道讲讲,说伲开始吧,唱脱一歇,俚就讲好了,歇一歇,蛮随和。像伲先生到盛家去,叶四太太喜欢我得不得了,不当说书先生,像朋友一样,像好朋友,看见了开心得来,没有要求说要唱得好点。另外,当时伲头颈骨蛮硬的,所以对阿拉交关客气。
李:您能描绘评弹名家们常态的一天生活吗?譬如几点起来,几点演出?做点啥?
陈:一般讲起来,早晨身体、精神好点格(演员),茶会里吃茶,吃脱茶下来大家回去吃饭;吃好饭上书场,那么基本上直要到夜里回转去,名家基本都是如此。有辰光回去吃顿夜饭,马上亦要出去,到点把钟再回来,唱电台,唱书场,夜里还有堂会,所以有辰光,由于夜里睏得晚,早上勿起来吃饭也有,起来得晚,像阿拉先生早上起来要11点敲过,擦擦面、弄弄好,吃脱顿饭,包车下面停好,出去,那么一路直到夜书场散后回到家里吃老酒,再吃脱两筒烟,一般就是这样的生活。
李:评弹演员,喉咙是本钱。以前老先生一天场子这样多,他们是怎样保护嗓子的?
陈:保护喉咙,其实顶重要是在嗜好方面要注意。不过像张鸿声,不吃老酒呒不劲格,板要吃了酒上台,俚只喉咙蛮好格,所以很难讲。包括顾宏伯每顿也要吃酒。像张鸿声、顾宏伯等说大书的艺人,还有好多人追求,假使你自己不注意,或日夜胡闹,或者烟酒一来,喉咙就去脱。所以,保护喉咙一方面有些嗜好能控制要控制点,另一方面要多休息。你如果一天八、九场唱下来,再出去胡闹,吃酒吃烟,喉咙肯定要去脱格,到底人不是铁打的。夏荷生,有评弹梅兰芳之称,一代“描王”,喉咙多少好,但是吃鸦片。记得45年日本人投降后,我搭俚一道在青年电台(国民党办的),在陕西路延安路处,演出上下档,俚对我也蛮好的,当年可能45或46岁。结果吃鸦片,第二年就走脱了,最后连棺材钞票全是道众出格,这样一个大响档!所以吃鸦片,格是既伤身体亦伤喉咙亦伤铜钿。包括朱介生,喉咙去脱了。
李:夏荷生家里呢?后来生活情况怎样?
陈:夏荷生也有二房太太。第二房叫小妹小妹的,本来在一个店里做会计,解放后前还看到,后来勿晓得了,听说俚的儿子还可以。
李:去脱喉咙格演员真是勿少。
陈:所以要真正保护好喉咙是不容易格事体。一方面在七八家、八九家场子做下来,已经疲劳得勿得了,再去吃烟,胡调,人亦勿是铁打格!所以有辰光一些绯闻,在文艺界很难免。我勿去寻俚,俚要来寻你。有辰光严雪亭也有“朋友”,唐耿良算得老实,也有“朋友”。
李:解放前上海这批评弹名家收入应当很丰厚吧?
陈:像严雪亭,苏州买房子,自家屋里造只亭子叫雪亭。张鸿声颜家巷5进房子;姚蔭梅格房子,就是现在金声伯住的地方,当时金声伯买下来辰光大约只有七千洋钿,现在连地皮价值一千多万。
李:格歇辰光说书先生对衣着全特别讲究,他们一年四季有哪些行头?
陈:一年四季行头,阿拉先生特别考究,皮袍子有好几件。今朝天稍微热一点点,灰鼠,顶冷辰光狐坎,外面是狐坎大衣、皮领头、丝绒帽子,一般中上听众看见,全觉着说书先生“吃介”,都是这样子的。而且蛮噱头格,伲在台上个打扮,长衫、大袖口、纺绸短衫裤子,蛮多中层的高级职员看见了,也着长衫,学伲格种派头呀。
李:好像模特儿哉。
陈:对对。
李:那么上台也是这样?
陈:上台大衣、呢罩袍脱掉就是皮袍子,灰鼠灰背,狐坎,勿得了。灰鼠有几种。狐坎大衣,不得了格皮袍。格歇辰光包括徐云志、周玉泉、夏荷生、蒋月泉、张鉴庭、薛筱卿,全是格能样子。出去,丝绒铜盆帽一戴,皮鞋锃亮,外头狐坎大衣,里厢狐坎袍子,扎脚管裤子,全是像织锦缎那样的,包车赤刮辣新,两盏灯,夜里厢叮当叮当,哗,到书场去。
李:格歇辰光,伲姆妈住勒陕西北路威海卫路,经常看见说书先生赶场子,包车上插仔野鸡毛,吧布叮当,风光得不得了。俚姑夫开剧院,所以常常可以看电影,听书,最欢喜到玻璃电台,看蒋月泉着仔白格纺绸短衫唱开篇。
另外还要请教陈老师,当时风头健的演员,在上海或到码头上演出,食膳情况一般来讲是哪亨格情况?三、四流演员场方又是怎样招待,等级区别大吗?
陈:阿拉出去格食膳全是场方提供。即使三、四流的(演员),自家也勿烧。像伲老先生,中午六、七只菜,晚上六、七只菜,留下二、三只菜夜里吃点心。一般格演员弄个三、四只菜,不用自家开伙仓。不像现在解放以后,反而要自家开伙仓,从前呒不格,全是老板请客的。只有解放后要自己弄,像困难辰光还要自家拎了米到杭州去演出,真家伙!
李:出去要带行李,还要带米,而且交通也不方便啊!
陈:是格,交通也不方便。还要背两只琵琶、两只弦子,蛮苦格,做评弹演员真格蛮苦。勿像从前。从前评弹演员像薛筱卿、蒋月泉、张鉴庭开奥斯汀汽车。伲出去包车(自己包的三轮车),人家看仔蛮风光,噢哟!说书先生“吃介”。
李:不过闲话也要讲转来,评弹演员里厢,等级差别太大,蹩脚说书先生真格是蛮苦的。
陈:对对,阿拉到茶会里吃茶也是如此。一看就晓得,等级差不多的演员聚在一起,最差的坐在旮旯里等代书。从前叫“茶会”。大家平时吃吃茶,有辰光有人说今天啥人身体不灵,叫人去代书,有种人连得代书都呒不资格。
李:以前到码头上演出,除轮船和汽车外,还有什么经常利用的交通工具?
陈:还有小的独轮车,我搭先生在常熟乡下梅里,梅里到许浦全是独轮车。半边放行李、半边坐人,常熟乡下最多了。夏荷生去许浦说书,阿拉在梅里做,俚就坐独轮车轧浪浪过来格。其他像航船、轮船,伲全坐过,还有长途公共汽车。现在不一样了,自家开车子,阿拉团里大约六、七部,苏州团还要比伲多。
李:陈老师,您认为三四十年代,上海评弹最好的演出场所是啥地方?
陈:最好是“老沧州”,在现在“锦昌文华”隔壁,大得不得了。“老沧州”饭店里住的全是高档人。伲吃茶都在里边,门口有片草地。还有“新沧州”,这两爿书场最好。到后来就是“新仙林”、“仙乐斯”。这种书场真格有气派,踏进去人一凛,进去全是地毯、弹簧地板,因为本来是舞厅,座位全是一只只軟靠板。
李:听众阿可以吃茶?
陈:可以不好吃茶。踏进去的四周环境一个人感到舒服得不得了。最最高级是“新仙林”,大门进去,一个圆形环岛花坛,两面汽车开进去,到门口停下来,四周一排全部是窗,八九百只位子。
李:在台上唱有什么感觉?
陈:心情舒畅,望下去层次高得不得了,有不少都是开汽车来听书的。
李:与听众的交流是哪亨格?
陈:跑进去,上台了,路过听众门前,一排一排打招呼。
李:苏州的茶馆书场呢,听众层次参差不齐,也蛮随便,吃茶、吃零食全有,更多呈现为一种苏州人的生活方式,而上海可能要海派得多。
陈:非常高档,而且就像出席盛会一样。进来的人打扮全是讲究得不得了,即使一般的职员,也是着得挺挺刮刮,呒不啥七乔八劣,全是中上等人。

二、学艺心态和生活

李:陈老师,您当初投拜于沈俭安老师门下真是有幸,请谈谈拜师的初衷,
陈:我跟先生当时辰光只有12周岁。哪亨会学格呢?也是受了影响。噢!顾宏伯、张鸿声到常熟来演出,生意好得热昏。蒋如庭、朱介生,还有张鉴庭搭俚大兄弟张鉴邦全到常熟来演出。当时张鉴亭说书还呒不上正规,俚等到一场书说下来,(对听客)讲“还有啦”。啥物事?就是唱“小热昏”。戴了个头套,搭张鉴邦滴笃嗒、滴笃嗒唱“小热昏”,所以生意好得热昏。生意一好,家里大人就觉着说书先生不得了,将来红出来真格吃勿光用勿光,格是只金饭碗,收入高,受人尊重,所以学说书人多呀,现在啥人去学?
也是搭先生有缘。格一年先生齐巧到常熟来演出,要收学生子。格歇辰光俚搭薛筱卿已经拆搭哉,那么我乡邻李筱珊,俚是王子和格学生,王子和是周玉泉格先生,李筱珊认得我先生,就介绍我去学。伲先生一看我蛮好,蛮讨人欢喜,当时就拜师。但是,从前辰光拜老师要十担米、二十担米,伲家里蛮清贫,呒不啥物事,后来先生说不要了,就请一桌酒吧,写张纸头。
李:这张纸头是否就是以前的规书呢?写点啥内容?拜师下来业师是怎样授徒的?说说您自身的学艺轶事。
陈:正是规书,上面写好,说仔书下来,学四年、帮师四年,要八年以后好拿铜钿。听听一张纸,蛮结棍格,但事实上呒不做到。先生心地善良,师母为人也很好,我吃饭全吃俚格。跟先生到上海后就住在先生家里,大世界对过格久安里。因为先生屋里房子勿大,三层楼,有两房太太,还有囡圄,所以先生到三层楼,我帆布床就搭在二层楼,先生到二层楼,我帆布床搭到三层楼。到后来,俚小人大哉,我就睏阁楼。再下来,实在呒不睏处,我就睏在灶庇间进来扶梯底下一小间里格木板上,旁边全是煤球,还有三只煤蜂炉。大概蹲仔一年还不知一年半,到后来日本人来,户口米买勿着,我亦是吃得下,家里米不够吃,先生叫我先回转去住一阵,上海太乱,等形势好了再来。我住在苏州亲眷屋里(仓米巷),住仔一阵再回到常熟。
李:那末,在这一年多时间里,您是怎样跟师的?先生怎样向您传授技艺?请谈谈您个人的艺术习得途径。
陈:我跟师后,(艺术上)阿拉先生不太讲格,就是喊我听书。先生到啥地方说书,我就跟到啥地方。俚接的场子多,忙得不得了,先生坐包车,我总归在后头跟得去听书。譬如讲,俚今朝到东方书场,再到工人文化宫,再到其他地方,像湖苑书场、富春楼啊,我就跟俚车。假使实在太远,先生就给我铜钿让我乘电车。有辰光先生吃宵夜,就在大世界对过转弯处的一家面店里吃面,俚吃肉面,我吃阳春面。但是,在基本功方面,先生倒是认真教我学本事格。俚叫我用竹头做好一只弓,每天练,洒、滚,弹琵琶,练轮指。弹辰光,用的是老法格工尺谱记,“工工四尺上,化四上,四上上工尺,六六工工六六尺”。
李:听书后哪亨向先生回课呢?
陈:听仔书下来,我自己想,今朝格回书哪能一条路顺下来。有辰光,先生会问问我:今朝格回书听得哪能?啊背得出来?有时夜场结束了,(先生)老酒吃好,横在铺上,叫我唱只开篇拨俚听,就这样来教。呒不一本正经一个字一个字点拨格。粗框档,唱给他听,俚觉着啥地方不对,自家记。不像现在的学生,一个字不对,不但要重新来一遍,先生还要唱给他听,作示范,伲格歇辰光重来呒不过,全要我自家去悟出来。
李:那您回到常熟后又做些什么呢?离开了先生,怎样学艺?
陈:我回转去辰光,先生拿几本帐簿交给我,格就是《珍珠塔》的脚本,俚叫我带到常熟抄。
李:这真的很少见。我在调查中体会到,艺人的脚本,一般全是守秘而不肯公开的,即使老师要传授书艺给门生,也不会拿脚本全部拿出来,真是难得!
陈:对,一般性勿大有,呒不格。阿拉老师气量大。因此我在常熟有事体做。每天早晨起来唱开篇,基本上唱两个钟头到三个钟头,吊喉咙,所以我只嗓子被我吊出来的,一直不倒。下午就拿毛笔拿脚本抄下来,也是牛吃蟹。后来局势稍微好点,先生写信喊我上去了。
李:回上海后,您又开始了一种怎样的学艺生活?
陈:回到上海,先生屋里人多住不下,我就住在师兄汤乃安屋里,俚经常教我。格歇辰光,先生亦已经和朱霞飞拆档,搭师兄李念安拼档。李念安弹唱说表全好得勿得了,而且唱格是正宗薛调,我呒不看见过师叔薛筱卿台上的说法和唱法,所以倒是念安师兄教我格。我总归早晨到师兄搭,俚教我弹教我唱,使我得益非浅,我特别感激。
李:您真幸运,作为小师弟,受到同门师兄的悉心指点,这种情况好像不多。除此之外,专业上您还得到过哪些老师的点拨?
陈:提到这个问题,我要感谢一代大师夏荷生。我未来先讲。早先,先生带我第二次到梅里,夏荷生老师搭伲先生是好朋友,俚来看伲先生,看见我早晨对仔河面练唱,就走过来拍拍我肩胛讲,“喜官啊”,我格小名叫喜官,“你这样唱蛮好,不过下头要打高一个字,要多练,然后到台上再打低一个字”。我听仔先生格闲话,这些年来,基本上照这种方法练,结果得益非浅,在台上唱觉着蛮轻松,游刃有余,而且,唱了六十多年,音调始终在A音区里,称得上诀窍,一字千金啊!
李:您什么时候和先生拼档?
陈:我41年拜先生,第一只码头跟到无锡,先生搭朱霞飞拼双档,生意好得不得了,日夜两场。大概到43年初就我就开始搭先生拼双档了,带仔我到处跑。开头辰光,插边花,唱只开篇,排一成书。先生在台上要求严格得不得了。有次,我在常熟梅李做畅园,对面大概相隔50米左右,有个龙园,大概是虞文伯在说《济公》,俚起个爆头,我拨俚拉过去呀,分心哉,(当时)伲在台上说书,正好说到《婆媳相会》,先生一只钩子甩下来,我没有接,呆瞪瞪,顿时冷场,几化尴尬!先生拿弦子往台上一掷,说:“你在转啥念头”?当仔听客面,我面孔红了,现开销,无地自容。那末从今往后自家晓得注意哉,不敢有半点懈怠。总之,学艺方面,先生终归早上问问我“你啊唱了”?具体教我书,角色哪亨起不大有。
李:您和先生拼档有多长时间?关系如何?
陈:我搭先生是45年拆档的,俚待我真好。刚拼档辰光在演出收入上就已经给我一成,到后来二成、三成。所以讲学四年帮四年根本是句空话。另外师母也不错,大师母儿子在云南,不在身边,所以拿我当儿子格。

三、演艺生涯与艺术追求

李:陈老师,您当时和师兄周云瑞拼档,在书坛崭露头角,有“小沈薛”之称,如此年轻就已出道,肯定付出了艰辛努力。谈谈你们的演艺生涯,特别是对艺术的追求和创造。
陈:抗日战争胜利辰光,上海有三副大书场的老板联合提出要求,要伲先生重新搭薛筱卿拼档,恢复名牌,先生欣然应允。我哪亨办呢?先生就关照我搭师兄周云瑞搭档。那末从45年8月份开始,伲师弟兄拼档,一直到46年。这一年多在码头上是关键,真正是打基础打得牢得不得了。所以我讲周云瑞既是我师兄,亦像我老师,我这点本事,包括弹琵琶、把位、唱腔全是俚教格,真是天地良心,良师益友。我是个音盲,师兄多才多艺,我琵琶不来,俚一小节一小节手把手教,有辰光反而我不耐烦,俚仍旧循循善诱。在码头上,伲睁开眼睛,吃脱点心弄艺术;日场下来再弄艺术;夜场下来再弄艺术,一年多一直是这样,学了很多物事,格个一年多艺术上有了一个飞跃,从此以后成为小双档。
伲俩家头码头浪生意交关好,但阿拉仍旧如此,仍旧排书、弹家生。所以,后来到46年,张鸿声在上海得信了。格歇辰光,张鸿声是上海格些书场的托拉斯,晓得以后,就写封信拨伲。张鸿声有啥个特点呢?俚就是发现哪一档书在外码头有点苗头,就请到上海。虽然对俚讲起来呒不回扣,但俚可以蹲在上海,不是半年、一年,有辰光是二年甚至三年,因为全是生意,这样一来,大家全活了。俚写封信来,问伲阿有兴趣一道到上海来演出?阿拉想求之不得,阿拉这样磨刀,就是为了要到上海来。(到上海后,张鸿声替伲)安排格场次交关好,沧州书场,唱中场。当时辰光有头场、中场、夜场。阿拉唱中场,第一档严雪亭,第二档阿拉,第三档张鸿声。上头刚刚引进来,下头有人挡,阿拉在中场顶稳了。但是也有坏处,如果当中一档书烂脱了,挑扁担挑勿起,整个一场书就完结。伲就在沧州书场一炮走红,那末叫“响弹响唱小沈薛”。从47年底还是48年开始,就是搭唐耿良、蒋月泉、张鉴庭、张鸿声、潘伯英、韩士良七档书蹲勒一道,叫“七煞档”。大概到48年,张鸿声、韩士良、还有潘伯英分出来,就变“四响档”,一路到解放。
李:您和周老师在上海立牢脚头,正好遂了你们的心愿,不负先生,发扬他们的风格,因为沈、薛是一流大响档。据说,两位先生当年也是无比用功,一心扑在艺术上,才获“塔王”之称的。
陈:的确是这样。三十年代下来,评弹演员未成名格辰光,全是一门心思想成名。说实话,当时一个演员要窜出来,要一炮走红,成为响档,就可以得到自家所需要的,包括享受等,所以拼命研究,包括伲先生沈俭安,到后来搭薛筱卿合作,名震书坛。为啥说沈薛是划时代的,就是要想成名成家,所以在艺术上钻研。伲先生根据自家嗓子条件,根据时代精神和听众要求,在马调基础上进行发挥。俚动脑筋改造曲调,使之符合人物感情,听起来圆润、哑糯,韵味十足,创造出沈调。薛筱卿老师琵琶勿得了,俚想办法创新,由本来上手唱、下手一道停,变为上手唱、下手琵琶勿停,伴奏支声复调,你唱1-2-3-,我弹3-6-5-,这样烘托,使得音乐丰富、不单调、音节加强,具有烘云托月的艺术效果,这对评弹事业的发展有很大很大格贡献。评弹音乐本来我也听格呀,阿拉太先生魏钰卿一只弦子,“啥咕啥咕啥咕啥啥咕,啥咕啥咕啥,啥咕啥咕啥咕,咚咚咚,咚咚咚啥”,单调伐?在当时辰光讲起来,俚可能比马如飞调要好,马如飞是念咏式格,书雾腾腾,但已经有音乐性,一泻千里,十几句一道,叠句唱,但真格达到享受艺术还不够。三、四十年代听众要求也很高,当时外国电影进来,歌曲进来,还有美国歌王等,对比之下评弹还不够。所以沈、薛在这方面可以讲是一代宗师,后来格伴奏,不管是蒋调还是其他调也要伴奏,格个伴奏从啥地方来,就是从薛筱卿老师伴奏创造基础上来。
李:您和周云瑞师兄拼档时,走了不少地方吧?
陈:跑格码头蛮多。像湖州、常熟、嘉兴、无锡等,到上海电台唱得多,因为有一批朋友全唱电台,杨振言、我还有师兄叫吕亦安,还有顾玉笙、冯筱庆、徐天翔、华伯明等等,唱电台,唱开篇,混在一道。格歇辰光年纪轻,听众点开篇,开心得勿得了哉。阿拉一道唱电台辰光,听众熟到哪亨程度呢?只要伲两家头乐器家生当当当一来,听众就晓得是周陈档。所以双搭一定要拼得长,熟能生巧,听众有印象。有辰光伲在上海要做七八家,四家书场,四家电台,有辰光一家电台就专门唱开篇,譬如这家电台做8—9点,那家电台做9—10点,来不及赶场子哪亨办?那末只好采用偷懒办法,我先走一刻钟,师兄结束后再过来。不过,真正要钻研艺术还是在码头上,码头上是钻研艺术、提高艺术的顶顶好格地方。你要是到上海,有朋友请吃,还要应酬。在码头上,虽然自己带家眷,一日到夜上下手终归在一道研究艺术。
李:和沈薛档相比,周陈档在艺术上有点啥吸引人的地方和特点呢?
陈:关于这个问题,伲师弟兄当时商量,因为伲两位先生全是大牌,伲要生存,要有立足之地,板要有改进。首先说书节奏要跟上时代,行书要稍微快点;另外,要想点噱头;最重要格是,音乐上要想点名堂出来,有所突破。所以就尝试弹弹时代歌曲,有时休息辰光弹弹《春江花月夜》、《步步高》、《夜深沉》、《梅花三弄》,定定场,很受听众欢迎,因为比较新颖。另外,伲对书也有改动。譬如伲先生说《方卿见姑娘》唱道情,实际上道情是勿唱格,只背一只《鹧鸪天》就结束哉,格个大关子上听众是不满足格。所以伲想出来正式唱道情,听众全蛮欢迎。
    李:陈老师,在您的艺术生涯中,有一段很特殊的经历,就是四响档应邀到香港淘金,结果这桩事体留下仔不少隐患,唐耿良回忆录里也谈到,是这样吗?
陈:事体是这样的:有一日天,米高美舞厅格老板孙洪元搭伲联系,希望伲到香港去演出。当时我搭蒋月泉、张鉴庭一道在新仙林做,那末蒋月泉就来搭伲商量,因为对方管吃、管住、管接、管送,包银讲金子,问我阿肯去。我觉着机会难得,来得正好,所以答应到香港。不过,当时辰光已经解放哉,伲要到军管会文艺处去申请。刘处长劝伲不要去,做伲工作,外加还讲假使去香港,将来要后悔格。后来看看伲实在想去,就讲希望到了香港之后要注意,而且欢迎伲回转来。到最后,伲四档书还是一道香港去了,就是张双档、蒋王档、周陈档,还有唐耿良。到了香港之后,白天做百乐门舞厅,三块洋钿一张票,夜里唱长堂会,就在杜月笙家里,当时俞振飞、马连良、张君秋全在杜月笙家里唱。伲四档书轮流做了一阶段堂会。但是,伲后来生意不好,香港立不牢脚,就准备转来。格歇辰光,亦有人来寻伲,就是金都电台格陈老板,喊伲到台湾去演出,慰问国军。伲听了一吓,因为家眷全在上海,到仔台湾就真格回不转去哉,所以伲就婉言回头台湾国防部,总算回到上海。
李:回转上海后有没有受到批评?说说有关“十八艺人”的事。
陈:这倒呒不。但是这次到香港,因为当初军管会是劝伲不要去,所以回来后总归感自家错了一点点。那末就想办法要求进步啊!转来之后就开始说新书,我记得当时唱格是《陈圆圆》,还得着三等奖。
到后来看看形势,觉着共产党来了之后,将来听书人勿大会有,每人全会有工作,不工作的人将来呒不格,有闲阶级呒不了,说书看上去也勿来事。封建社会的书勿来事,新社会的书要重新说起来,要再学习。那末伲就自家组织到无锡学习,自觉自愿,脱产学习,呒不收入。借了大娄巷里格房子,请文化局干部来上课,讲社会发展史。后来还到苏州学习,住在吴剑秋家里,俚屋里有一只大厅,伲就在厅上学习,还弄新书。伲弄《陈圆圆》,蒋月泉弄《林冲》,刘天韵弄《三上桥》,夜里还排新书。另外,伲还写信到戏改处,要争取组织起来,成立评弹团。因为只有争取参加国家剧团,让国家来组织,脱产学习就可以由国家拨伲薪水。后来刘处长叫伲努力争取,创造条件。伲就拼命说新书,到1951年11月20日,终于成立国家剧团。当时辰光有五个团,不过只有评弹团和有杂技团是国家格,其他三个团是地方国营性质。首批进去格演员有刘天韵、蒋月泉、王柏荫、张鉴庭、张鉴国、张鸿声、唐耿良、姚荫梅、周云瑞、朱慧珍、徐雪月等18个人,所以“十八艺人”格说法是这样来的。
李:为了争取参加国家剧团,好象你们在个人收入方面受到很大影响?
陈:当时为了要求进步,大家讲工资尽量要低点,高了共产党不要格。张鉴庭拿200多元,我拿120元。这和外码头做起来相比,相差好多倍,但为了要进评弹团。我本来房子住在卢湾区妇幼保健院那边,蒋月泉家对面,蒋月泉住念吾新村,我住在对面,隔一条马路,叶子咖啡馆上面,因为顶下来辰光还欠点债,一两千块洋钿,但是要进评弹团,工资要降下来了,所以只好卖脱。所以伲参加评弹团也有一定牺牲。
格些老先生进来之后真格艰苦,苦到哪能程度,由于格些人格开销,旧社会里手脚全放大,现在勿会一下子就收转来。所以贴贴贴,贴到后来,姚荫梅呒不銅钿,房子卖掉,7000元,后来分到一间房子;张鸿声五进房子出租,结果社会主义改造全改造脱,而且后来全呒不拿着房子,只有个别人倒拿着洋房格。所以讲这些人参加革命,进入评弹团,实际上从个人来讲是作出牺牲格。
李:上海人民评弹工作团成立之后,在五六十年代,创作了一大批中篇,感觉投入力量蛮大,你们是怎样体验生活的?
陈:评弹团一建立,伲马上就到淮河工地上去体验生活,18人全去格,住工棚,盖棉花毯,外头大雪,里厢小雪,外头大雨,里厢小雨,吃高粱饼,胡萝卜丝,搭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个半月。后来又到霍山佛子岭水库,同样一个半月。回到上海后就集体创作了中篇《一定要把淮河修好》,在沧州书场整整演三个月,天天客满。
到52年,伲又下工厂,到上海电机厂参加劳动。呒不多少辰光,接上级通知,和唐耿良、朱慧珍三人参加第二届慰问团,赴朝鲜战场演出,慰问志愿军。这个文艺团体里还有赵丹、金焰等人。到了朝鲜,一般全在坑道里演出。因为当时还在打仗,过鸭绿江时,只看见飞机上扔炸弹,志愿军高射炮打飞机,连得夜里开车全不打灯。有一次,伲刚刚演出完毕,座在卡车上,后面一个炸弹下来,大家全紧张得不得了。不过我倒觉着就是牺牲也是光荣,当时只有22岁,正好血气方刚辰光。有一次伲就在平地上演出,四面全是山头,山上架好机关枪、大炮,碘钨灯锃亮,场面激动人心,印象极深。回国后,伲亦参加华东六省一市汇报演出,回到团里,正好蒋月泉等创作仔《海上英雄》,解放军题材,接下来亦跟杨振言、周云瑞到江南造船厂,一道创作中篇《江南春潮》,到55年,又创作了中篇《王孝和》,在静园书场演出三个月,全是客满。
李:《王孝和》书中《党的叮咛》格段唱我顶欢喜,六十年代辰光电台里放得蛮多,我也学唱过,觉着特别抒情,好听,“有了你共产党,方有我今日的王孝和”这句有名的唱腔词我从小就会哼。
陈:想不到你也是位老听客。我当时搭蒋月泉老师分别演王孝和,俚唱蒋调,我唱薛调,风格不一样。为仔能够统一,蒋老师、周云瑞、张鉴国三位老师一道辅导我,用“蒋调”旋律和“薛调”结合起来,再加上张鉴国老师琵琶一托,唱起来蛮有新意,蛮有韵味,老听众也全蛮欢喜,到现在也算是名段了。
60年到西北慰问上海工人,到过西安、延安、宁夏、青海,碰着不少上海人。伲还在青海盐河表演,我还客串过滑稽《满面春风》。回到上海以后,团里亦组织到井冈山深入生活,大家着仔破裤子、破衣裳,准备参加劳动。不晓得等到回到省会南昌辰光,省里领导晓得伲从上海来,特别招待,夜里搞舞会,呒不衣裳,后来有人想出来,说陆雁华有条好格哔叽裤子,那么就着仔俚格裤子跳舞去,着女同志裤子,真格有点出洋相。到63年,开始大写十三年,当时周云瑞已经搭别人拼档,我就搭陆雁华合作,改编《年青一代》,长篇弹词。
李:62、63年辰光,我已经八、九岁哉,当时伲父亲拿家里全部积蓄,买了一只四等机无线电收音机,好像已经蛮显焕哉。上海台每天中午吃饭辰光有一档评弹节目,我总归用青边碗盛一碗饭,夹点菜,像盖浇饭一样,捧只碗到楼上,边听书,边吃饭。《年青一代》就是格歇辰光听格,对萧继业崇敬得不得了,《党的考验》格段唱篇我也顶欢喜听。这几年,评弹歌颂的对象基本上以党和工农兵为主。电台里还定时教唱开篇,像徐丽仙老师格《六十年代第一春》、《光荣妈妈》、《社员都是向阳花》,周云瑞老师格《雷锋,伟大的普通一兵》等我也跟着学唱过。陈老师,您在电台里也教唱了不少开篇,可惜我只记得唱词,叫不出篇名。有一只开篇格唱词是“我是参军入伍一年零,革命欢歌唱不尽。解放前,我是饥寒交迫哭声惨,如今是我的歌声甜津津。旧社会,杀人不见血,恶地主逼死我父母亲。幸亏来了共产党,红旗带来雨露恩,共产党把我扶养大,我是永远难忘党恩情,革命男儿凌云志,十八岁我参加了解放军,要做一个保卫祖国的五好兵。沿着长征的道路迈步走,把革命事业来继承。不怕风浪大,不怕路不平,永远要革命,永远敢斗争,勤学习,勤练兵,保祖国,保和平,紧握枪杆表决心。哪一个敢把祖国来侵犯,我就把他坚决彻底消来干净……。”另外一只开篇,唱的是“江水汹涌卷巨波,黑夜风暴雨滂沱。电光闪闪照千里,霹雳声声震山河。蓦地一声军号响,战士集合要把江渡。一个个似蛟龙,胜猛虎,枪炮弹药肩上荷,跃入江中练硬功夫。哪怕滚滚巨浪迎面扑,战士心头热如火……”,您还记它们分别叫什么名吗?
陈:噢哟,我根本全忘记了,有辰光电台上去,给你一张稿子,给你一只开篇,叫你自家谱曲,唱过一遍算数,你现在篇子讲起来好象有印象,你记性真好。
李:陈老师,文化大革命之前,上海团中篇说得特别多,那末中篇搭长篇毕竟不一样。,请说说中篇在对当时来讲有啥积极意义?
陈:中篇、折子书对评弹演员来讲、对评弹事业来讲,中篇扩大了影响。因为有辰光、刚解放辰光,有一批人对评弹不晓得,中篇一唱以后,吸引了不少人、特别是唱现代中篇,吸引了一批以前不听书的人。新的容易接受,因为中篇好在啥地方呢?一个夜里解决问题,所以听你一场就解决问题了。还有折子书,都浓缩、集中了,用不着连续来听了。那么对演员来讲,根据现在书台的节奏,你不好再拖沓,你一定也要有删有改。你还是按以前老先生的,像我跟先生说《珍珠塔》,最长的一次从正月初唱到五月半,要唱格点辰光,人家吃不消。以前唱,所有物事全要唱在里边,所有物事全要做在里边,人家吃不消。所以我后来的录像我是这样做格,根据电台上三刻钟,拿书切成三刻、三刻,我在下面搭薛惠君排好,基本上到台上去说,相差顶多分把钟,不要大格,为啥呢?我一个观点:每回书里厢全要给听众物事,你是给他唱、还是给他做、还是给他噱头比较好,总归让人家有一个满足,得不到满足,人家来听啥?所以中篇、折子书对唱长篇全有好处,能够晓得紧凑,晓得哪能才可以抓牢观众。以前讲起来评弹连蟹脚都要剔清爽,现在听客不要你剔,烦也烦死了,勒来勒去。
李:陈老师,您在七十年代以后就翻做上手,想必这对您来说是一个挑战,对于这个上手,您是怎样下功夫来胜任的呢?
陈:从前我搭周云瑞拼双搭,对于艺术追求,自家晓得还可以,要想窜出来,要想成名。等到周云瑞搭我拆档了,我做上手了。我自己有个目标:我做上手,我勿能输于周陈档格陈希安,我还要超过陈希安。所以包括放噱头、唱我全动脑筋。我本来唱薛调,下手薛惠君也唱薛调,两人全唱薛调,人家听仔要觉着枯燥,亦勿能唱十锦调。格么,我就以薛调为基础,拿伲先生格沈调和薛调混在一道,既勿像沈调,也勿像薛调,但也勿脱离俚笃原来格旋律和框架。这样,对薛惠君来讲呒不冲碰,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机会。怎样才能把它糅合在一起,就是根据自家的嗓音特点,因为我的高音区来得好,根据格一特点来发挥,这样一来听众相当欢迎,自己也感到安慰。在艺术上,有辰光我一面踏自行车一面还在想:噢哟,格句闲话格个字假使放到门前来,可能效果稍些好点,到明朝一试,果然效果好格,所以踏自行车我还在动脑筋。特别是我跟薛惠君拼双档,自家做上手,勿好自说自话,本来有个周云瑞做依靠,现在你独立操作了,对勿拉。
我觉着《珍珠塔》要动,要推陈出新,正像陈云老首长所说,《珍珠塔》是一部骨子书,家喻户晓,但是要碰一碰。《珍珠塔》从长篇来讲是一部优秀作品,不仅文学性强,还有艺术性。当然,里厢有不少封建物事,要去其糟粕,保存精华。所以我拿书里带宿命论色彩的物事全删脱了,尽量做到通俗易懂,让现在格青年人也能听懂,所以我不断动脑筋,不断改,要演好方卿、势利姑娘、翠萍姑娘,处理好人物关系,精益求精,使俚有所提高。

四、政治运动中的特殊经历

李:陈老师,伲国家以前的政治运动是一个连一个,您虽是首批上海评弹团成员,但作为解放以前格响档,而且还到过香港,可能在历次运动中要受牵连吧?还有其他一些老先生,他们因政治因素,又有过怎样的惨痛经历?
陈:谈起这些问题蛮痛心。先讲反右。当初,格些人(十八艺人)降低仔工资进入评弹团,结果,姚荫梅右派,张鉴庭右派,两个右派。两个老先生想想阿伤心。这样有名的专家,丢脱仔这么高的收入,进你评弹团,真格过的是苦日子,结果因为几句牢骚打成右派。还有吴君玉。俚为啥是右派呢?嘴太畅。去参观中苏友好展览馆,庭柱裂开了,俚讲全是苏联人来造格,这不是反苏么?加上平时跟几个老板吃吃酒,讲讲真话,当时抓住不放,那末右派。还有杨德麟,是搞文艺宣传的,黑板上画仔一杆秤,叫“称煞人”,结果说俚反共产党,当了右派,就是画这样一幅画。所以一共有张鉴庭、姚荫梅、吴君玉、杨德麟四个右派。
李:四个右派当时如何生活?是否看管起来?
陈:不看管,吴君玉到农场里养猪,杨德麟也是到农场养猪。但张鉴庭、姚荫梅因年纪大,呒不去,说书照旧。不过挂牌挂“张鉴国双档”,姚荫梅挂牌“姚单档”。姚荫梅评过先进工作者,俚在台上掀起衣裳来,身上贴一张伤膏药,等于表示自家是用受伤换来先进称号,结果说俚污蔑攻击,就这样打成右派的。所以我想这些老先生,这样的大名家,丢掉了高工资进评弹团,下乡等全艰苦得不得了,得到的回报是右派。
还有我爱人张维桢。俚54年进评弹团,第一个先生王兆熊,第二个先生是张鉴庭老师,先后搭王柏荫、周云瑞拼过双档,受到好评。后来搭张鉴庭拼档说《十美图》,也相当成功。俚还拿《红色的种子》改编为长篇,名曲名段《留凤》就是俚写格。57年,俚搭徐丽仙拼档演出《双珠凤》,陈云老首长看后还和她们商量,哪能整理《火烧堂楼》。张维桢56年搭我结婚,呒不过着好日子。59年辰光就批判俚,因为俚一个人单档,西藏书场生意好,就说她是资产阶级思想,拿俚格服装全部拿出来,摆几只房间让大家看。
李:啥个服装?
陈:高领头旗袍,短格裤子。后来不知哪亨被陈云晓得,老首长讲:张维桢的演出服装是评弹界最好的服装,才算呒不事体。
李:我曾在王玉立、庞婷婷两位先生家里看见过张维桢老师格手迹,《白蛇》脚本,原珠笔复写,竖写,字迹工整,清秀,时间是1956年8月21日,看后我心里充满敬意。
陈:文革当中,俚(张维桢)就是因为杨振言成立红色造反队,喊朱雪琴也参加进来,夜里去贴大字报,朱雪琴也要去,(张维桢讲)朱雪琴年纪大哉,我来代表吧。俚坐在汽车里,那么一道被扯进去,造反派对俚恨之入骨。1970年辰光,当时叫战高温,把俚弄出评弹团,转业到工厂去。开始到灯泡厂,后来到瓦楞釘厂,格种钉造房子用,每只钉像一把伞,每天几十斤重的箱子要搬不少,早晨一只白口罩戴出去,夜里回转来,口罩鼻头上两个洞洞全是黑的,身上衣裳汰出来全是黑水,但是俚是硬骨头,从来勿出一滴眼泪。结果忧忧郁郁,74年得病,生直肠癌,76年结肠癌、到86年肾癌,89年就不幸去世。可以安慰格是两个儿子,大儿子在伦敦,英国最大一家DVD出口公司任亚太区经理,小儿子在日本,一只四百多年公司里任上海首席代表。
李:文化大革命中,上海评弹团有好多名家遭难,简单说说情况。
陈:文革是劫难,团里主要演员全遭难。杨振雄是反动学术权威,喇叭里广播,整个上海全晓得。杨振言来寻我,请求帮帮忙,一道和造反派辩论。我喊张鉴国去,张鉴国有点犹豫。我就讲你不要参加了,我参加吧。结果出事体,辩论辰光打起来。有人喊虹口体育界委员会,当时叫虹体司来人,喊像小流氓那样的人打杨振雄、杨振言,最后工厂里也来人打。杨振言被打了三十几次,是在夜里用像台脚那样的硬木打的。有一次,一夜天打得隔壁相邻全吓得来喊救命,当鬼出现。拿俚血打出来,大便打出来,再送到复旦大学医务室。
李:那您自身情况哪亨呢?
陈:我搭当初参加香港演出格其他人,全部被卷入潜伏特务组织案件里,除王柏荫调浙江去了,上海格些人关了两三年。
李:关在什么地方?
陈:关在新华路民族乐团,团里有一间间琴房,关在琴房里,叫隔离审查。子女来看,东西只好送到看管人员那里,房门反锁。吃、住、排泄全在一间里。
李:关在琴房每天怎么过?
陈:门上有个洞,外头遮块布,掀起来可以看见你在做啥事体。里边一间大房间,隔三间,每间里有只钵头,钵头上一只盖头,让你大、小便,睡地板。规定:每人自己报吃多少,早晨二两,中午三两,夜里三两,不管你吃得落还是吃勿落,板要吃光。今朝吃勿落少吃点,不可以,有人开门进来给你。上午和下午大概有一刻钟出去放风。那么关照写交代材料,我写勿出,哪能写得出?是写勿出。我讲我相信共产党,终归查得清爽格。说我一条金杠两颗星,中尉啥个,哈哈……。张鉴庭一吓,吓出来,编剧哉,在香港参加特务组织,“万金油”老板吴文虎花园里,夜里,紫红色窗帘,一辆黑色汽车开进来,阿拉坐在里厢,几个人参加特务组织。(你想)特务组织可以几个人一道参加吗?隔离辰光,伲倒反而希望出去劳动,有辰光看见无花果掉下来,就拾起来吃只无花果,因为身体缺乏营养。一直到70年才正式解放。
李:正式解放下来做的啥?
陈:正式解放下来学习,看俚笃去演出,伲上班学习,下班,就是格点。
五、带徒方式及殷切期望
李:陈老师,您有两个高徒,一个郑缨,一个高博文,是您的骄傲。
陈:郑缨跟娘舅学过,后来搭我拼《珍珠塔》,提出来要拜我做先生。我要求俚规范化,听众反映进步很快。后来中央电视台在2000年邀请我搭郑缨录了三十回长篇弹词《珍珠塔》,3频道、11频道向海内外广播,历史上呒不过,赢得了很好格反响。高博文这个学生子是外快货,俚是饶一尘格得意门生,因为欢喜唱我的唱腔,所以俚也叫我先生。
李:现在的师徒关系与过去的师徒关系有啥区别?
陈:像朋友哉,现在大两样哉。本来以前伲看见先生吓的,先生坐在那里,要自己识相点。现在勿关了,与你“打打棚”。实事求是讲,现在,即使高博文艺术上有点啥,包括秦建国,我也只能说:这样讲不太好,顶好这样,供参考。不是像从前伲先生,格个地方不对,哪能好这样说,应该哪能格。现在即使对高博文也不可以这样,“博文啊,下趟你自己注意点啊”!我顶多这样,客气格呀。现在教上去有辰光还勿服帖,“我现在蛮好,勿要来搞”。那么我自己也要晓得自家,退休哉,勿要去缠,俚听得进稍微多讲两句,听勿进勿要去多讲,反而使人家感到烦得来,关你啥体,自家识相,要拎得清。
李:现在先生带学生子,学生是主要靠碟片学还是靠先生的脚本?先生的脚本是否会全部给他?
陈:应该说,从我来讲是毫无保留。最近苏州评弹学校戴晶到上海来,几回书听下来,倒对《珍珠塔》兴趣蛮好,团里喊俚到我搭来,我全部录像交给俚看,书场里的现场录音二十几回书全部交给她。伲以前,啥个脚本,根本拿勿着,先生不肯给你的,主要是靠背。不过我格先生好,拿脚本让我带到常熟去抄。只有《珍珠塔》有这样的脚本,其他书没有这样脚本的。所以我现在的脚本呢,情况不同,是演出本。是我自家的演出本,85年到苏州去,我在《苏州书场》演出半个月,日场唱脱下来就写演出本子,别人假使要唱,拿着本子就好用。
李:真是难为您了,因为日场下来还有夜场,夜里要写到几点钟?
陈:夜场呒不。有辰光写到靠10点。现在对这种小朋友客气格呀,呒不办法,你不客气,俚笃不会听你的。
李:您认为顶好的带学生子的方式应该是怎样的?现在能做到吗?
陈:照道理,听了下来背熟,背熟下来再回课,那末然后再点拨,格是顶顶好了。但是现在不可能做到。现在小年轻有辰光睏到10点多起来,我和学生子讲,高博文本来高音呒不,我喊俚一定要练出来,中气丹田一定要练出来,现在练出来了。假使睡到靠10点钟,夜里嘛还要白相电脑、游戏,头两点钟睡觉,啥辰光练功呢?我还跟几个学生讲,要自己争气,你只要想,有哪家厂长欢喜一级工而不要八级工的?总归喜欢八级工多,对八级工好的。你自家不努力,将来去做一级工,你不要去怪人家。
李:您是怎样要求高博文的?
陈:我也搭高博文讲,勿要和人家争,顶要紧自家有本事,有本事压不掉你,总要窜出来。你没有本事,不要去怪张三、怪李四。
李:您对评弹艺术的将来怎么看?
陈:蛮讨厌,前途不太乐观。现在评弹学校多元化,有学礼仪,还有学其他,为的是以后评弹不行还可以有出路,但是否会使学生子分心,思想不集中?评弹是口传心授的艺术,最好是一回书给我背熟,背熟后先生处回课,回课辰光就要指出来,学生啥个地方不对,你再听听看,这个地方应该哪能,这样才对。现在还有个问题,俚(学生)学的物事老师不唱的。从前是我先生唱,俚一日天唱七场、还要电台。我跟七场,一遍一遍听七遍,聪明点朋友大约50﹪已经记牢了,一天七遍下来总要记牢哉。现在老师全勿认得,没有模特儿,苦恼,先生的表情到底哪能,看勿见,无线电台里听录音带呀。现在有录像带,学生看过一遍,“阿晓得了”?“晓得了呀”,俚笃已经晓得了。
李:有句话叫:“学而时习之”,这个“习”就是强调要经常练习。
陈:现在我听听中年演员说书,觉着他们在艺术上还应该化更多努力。我们有这样好格条件,有这么多好的老艺术家,中青年演员在评弹团蹲了二十多年,平常熏陶,耳濡目染,应当在说表弹唱方面再要更上一层楼。现在苏州团好多人在园林里、饭店里唱开篇。唱唱开篇收入蛮好,几百元一日,一万多元一个月,比一本正经码头上说书赚得多。我觉着,多赚钞票无可非议,但我希望还是要多化些时间在长篇演出上,拿评弹艺术更好地传承下去。
李:评弹已经申请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应该讲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。
陈:从国家来说,对评弹相当重视,观众对评弹也十分欢迎和喜爱,但是,现在好书往往在书场里听得不多,倒是无线电台和电视里还可以听到和欣赏好多名家的艺术。希望评弹界领导能够重视、培养演员的说表弹唱艺术,真正拿评弹传承下去,因为伲现在拥有格财富不是一生一世吃勿光、用勿光格,希望名家辈出,后继有人!
李:您是评弹界的老前辈了,是“大熊猫”,衷心希望您保重身体,健康长寿,对后辈多加指教。现在的年轻人,太缺乏这方面的点拨,衷心地谢谢您!

[口述者简介]陈希安,上海评弹团国家一级演员,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。200000
[访谈、整理者简介]李明,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副研究员,苏州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办公室主任。215123
    苏州冶金厂技校郑家骏先生参与初稿整理,特此鸣谢!

本口述实录为上海市重点学科、上海市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、上海师范大学中国近代社会研究中心《评弹艺术百年传承口述实录及研究》项目内容之一。
格,苏州话意思为“的”、“这”。
物事,即苏州话“东西”。
俚:苏州话中第三人称代词,他或她。
阿拉:上海话,意为“我们”。
格歇辰光:苏州话,意为“那时”。
轧浪浪:苏州话中的形声词,形容推独轮车之声。
粗略、大概之意。



发表于 2012-5-3 16:27:05

多谢转载!评弹幸矣!

mandarin 发表于 2012-5-3 16:51:15

珍贵的历史资料~

发表于 2012-5-4 08:08:04

偶然见到您的转载,感动而又欣慰。对于口述史您如此珍视,重视它的历史和文化价值,您应该是一位十分具有学术眼光的先生,能知道您的单位和尊姓大名吗?我就是整理者,很想听听您对这一工作的意见,谢谢!

mandarin 发表于 2012-5-4 09:14:48

我是在习习老师的微博上看到连接的,觉得有意思就贴过来啦~~~

发表于 2012-5-4 17:17:18

谢谢您!也谢谢习习老师!有机会最好认识一下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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