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人 发表于 2007-9-20 23:57:39

[转载]天下千灯 几多悲凉与惆怅

天下千灯 几多悲凉与惆怅
陈启文

2007年09月17日10:33来源:人民网-文化论坛


 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,兴许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个叫千灯的江南小镇。循着一条老街,来到小镇深处,来探访小镇的心灵。一路上不停地打听,那个人住在哪里。谁知道有多少足音响过这条黄昏的石板街。谁又知道他去了哪儿,去得有多远?

  天下太大,千灯太小。天下太大了,反而让人心虚。千灯太小,可年代太久远了,远得连方向都已分辨不清。偶然经过一座戏台。这古老的戏台,演不完的越剧昆曲,还有更久远的江南丝竹。那个浪迹江湖三十余载的陶岘,晋陶渊明的第九代裔孙,和他的先祖一样不谋仕进,“言终当乐死山水”,撰乐录八章,创江南丝竹。他为千灯留下了一个地名:陶家桥,也为人间留下了一种艺术,还有一种最接近江南水乡本质的生活。

  江南多那如水仙一般的女子,也多唐伯虎、金圣叹一类的风流才子。他们活着时就如演戏,艺术始终是这里的另一种历史记忆,连那些看戏的苍生黎民,在还没有理解剧情的真谛时,就成了一个戏迷。这也让唐伯虎一类传奇大于事实的人,更容易家喻户晓成为离老百姓最近的人。在前辈中值得尊敬的名字还有顾坚,这位“善发南曲之奥”的昆曲鼻祖,自号风月散人,于元末明初的乱世中在艺术中找到了一种温暖的被庇护的感觉,昆曲就是最适合他居住的地方,是他躲避乱世的桃花源。它也让每一个遭适乱世的人,体会到了家的温暖。可能只有很少的人注意到了,昆曲的出现,已不同于以唐伯虎为主角的才子佳人的传奇,它开始更多地向一些触及心灵的东西转变。你感觉自己不是在看戏,而是,倾听。

  那是我第一次走近昆曲。几多的悲凉与惆怅滔滔不绝地从河流的上游漂来,这样的缠绵世代有人传唱。黄昏,夕阳的余烬,缓慢的燃烧。昆曲中的那个黄昏,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一个黄昏都要漫长。

  世事复杂纠缠,如丝竹,如昆曲,亦如千年古树的根须。当我走近一个地方,当我看见从半空里斜伸过来的那株明朝的古树,我甚至没有察觉, 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、一路打听的顾园——顾炎武的故居。我忽然有些恍恍惚惚。我来到了什么时代?

  目光深入庭园树林,一叶一叶的秋风吹过,它们已老得骨瘦如柴,但也变得安宁,祥和,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只有时间,时间从中穿过。但看不出它和江南别的旧庭园有什么不同,淡雅的亭台,精巧的楼阁,碧波荡漾的池水,映出树木葱荫的倒影,那种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闲散状态,似乎特别适合致仕归田的士大夫生活,连每一扇窗户开向哪里,都伴随着与之相应的心情。不禁想起另一个明遗臣王夫之,想到他的湘西草堂,那是王夫之为避乱工在石船山自己盖起来的隐居之所,潦草,匆忙。顾园却是顾家祖业。顾家四代进士,官阶都不低,顾家的殷实在千灯应是数一数二的。

  我看见了水池边那些假山叠石,乳白色的夕阳照在上面,放出耀眼的光芒。那石头,摸上去很光滑,但是很硬。我感觉到了它的坚硬。手掌在上面摩裟时,连声音都是坚硬的。听说,顾炎武在即将远离故里的那些日子,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一堆石头间,默默地沉思,默默地等着黑暗和孤独绝望一如既往地将他淹没。就在他坐在这一堆石头之间时,中国又沦陷了一大片土地。终于,他走了。先是和嗣母王氏一起避兵常熟,随后又投奔了起兵抗清的昆山令杨永言,被明鲁王命为兵部司务。然而他的一切努力并没有推迟这个王朝灭亡的时间,这种微弱的反抗命定只有失败,而比失败更令他悲绝的是嗣母王氏的绝食而死。他一生恪守王氏的遗命,至死“不事二姓”,这和明末其他几位著名的遗臣,如王夫之、黄宗羲是一样的。然而这三人的坚守,虽“同工”,却“异曲”,只有更深地进入岁月的隐晦部分,你才会发现他们各自不同的领悟。

  检点带血的足迹,数千年来的中国王朝更迭史,那些已逐渐不能辨识的文字,记载着多士忠贞不屈的前朝遗臣,多少悲怆屈辱和纠缠不清的痛。我曾经黯然思索过王夫之一生的命运(见拙作《一条抛锚的古船》,原载《随笔》2006年第5期),王夫之的意义绝不在于对一个被埋葬王朝忠诚与坚贞的姿态,而是在痛定思痛之后从某个狭隘的、具体的王朝中跳出来,“博取之象数,远证之古今”,对历史的理解,其实就是对触目惊心的变迁的理解,一切都是命定的劫数,其实与改朝换代无关。只有火焰,只有燃烧,只有一个个王朝最终在历史的烈焰中化为灰烬。这是王夫之终于看到的,满眼都是惨烈的血与火和史册焚毁的残页。王夫之虽如一位潜心修炼的尚僧,却没有遁入虚无,而是通过对存在的发现和追问,最终求得事物发展的规律,尤其可贵的是他赋予了文人以一种行动能力,“非力行焉者,不能知也”,“力行而后知之真也”,而这正是历世文人也是当今中国的“知识分子”极少有的甚至是被蔑视被推卸的一种能力和责任。可见,他隐居湘西草芦绝非为了避世,遁世,而是在苦苦寻觅进入现实世界的一种可能的方式。黄宗羲则更彻底地把矛头指向了制度,无论明、清,“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”,“今也天下之人,怨恶其君,视之如寇仇,名之为独夫,因其所也”。而这三人中,走得最远的无疑是顾炎武,他解决了数千年困扰中国文人的一个悖论,“国”与“天下”的问题,“亡国与亡天下的”问题,所谓亡国,只是一姓与一个时代的政权的覆没,最可怕的不是亡国,是亡天下,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“,然这匹夫之责并不在于捍卫一个王朝(暂时被认为正统的政权),而是对天下苍生生存权的捍卫。以这三人的眼光,我不能不惊叹,人文精神对古老中国的启蒙,最早就来自他们。

  同一生沉潜于著述基本上处于隐居状态的王夫之和黄宗羲相比,顾炎武在嗣母王氏绝食而死之后,便远离故乡一去不返,这无疑是一次淒壮的告别,那一次的告别多么漫长,那种长久的别离与漫长的回味,无疑是在一个人的灵魂里展开的。一切并没有随着一个王朝的埋葬而结束,梦里有恨、恨里有血。或许就是在这次告别之后,他开始变得迷惘起来,他到底想拯救什么?他最终找到了答案,他要——救天下!这让我感到庆幸,这位明朝最决绝的遗臣既没有成为与一个时代桀骜相抗的顽石,也没有成了屈原那样一个自我放逐者,而成为了中国士大夫中一个少有的行动者,这可能是中国文人最重要的一次告别,它使得这样的告别也由凄壮变得辉煌了。从此,顾炎武一辈子都没有停下他的脚步,先垦田于山东长白山下,又畜牧于山西雁门之北,五台之东,最后定居陕西华明,只因此地是潼关与黄河的出入口,“虽足不出户,亦能见天下之人,闻天下之事”,他的著述也更多了实在的内容,不著“空虚之学”,在他看来“自一身以致天下国家,皆学之事也”,而“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去大谈什么‘危微精一’”,“皆有耻之事也”。顾炎武的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一百二十卷,那横跨了他大半生的辉煌记录,是他对国家典章制度、郡邑掌故、天文仪象、河运、军事、农业等各方面“穷原究尾,考证得失”的务实之学,元气真气尽在其中。尽管他也曾一次次地去拜谒明皇陵,但心念的早已不是光复故明而是整顿河山。这也就是他一心一意系念着的“天下”。

  听说,顾炎武每次出行,都要用两头骡、两匹马载着书籍跟在身后。下意识的,我抬起头向数百年前的那条风尘仆仆的黄土路凝望,想要看看,那辆沉重的书车走到了哪里。在远方的天际下,它慢慢驶近了,高大的木轮每滚一圈,都很重,很沉。车上载着的每一样东西,都很重很沉,和无数个日日夜夜联系在一起,和无数个梦联系在一起。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,终于,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了,车上,载着他一生的著述,还有他的灵柩。

  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气味,从一个角落里发出。那是顾炎武少年时代的书房,却挂着他苍老的遗像。那是需要在片刻的恍惚之后才能看清楚的,瘦削的脸孔,白发缕缕的双鬓,一个不苟言笑的深沉老者,带着一种捍卫自己尊严的高傲气质。他把自己定格在这里,也许是为了以一种恍如隔世的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。那一种旷世的孤独,有多少人体会得到?我曾经有过许多关于他的想象。我曾经以为那又是一个埋首于一部圣贤经书的典型的士大夫形象。不是的,真的不是这样的。他眼神中那种强烈的渴望,是不言而喻的,也是古代士人的眼神中少有的。这的确是一双非凡的在历史的长河中罕有的目光。

  日光,半透明的,它不像来自天空,仿佛从这墓碑中慢慢渗出。我默然地走近了那个最安静最肃穆的地方。它不仅是一个象征,它是这个小镇的灵魂。我凝神盯住墓碑,试图辨认出那些还末被岁月湮没的文字。然而,那是不会被月光照亮的。但我知道,这每一个汉字无不在悄无声息地记叙着一个老人一生的漫长,那被历史的刀凿深深地雕刻过的痕迹,依旧隐隐作痛。

  离去时,我又听见了江南丝竹,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昆曲,遥远而无形,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缥缈而至。初时,如同坠入梦里,接下来我便看见了古镇千灯的万千灯火,于江南丝竹与昆曲的深处,于灯火斓珊处,浮现出一个个在世界深处滑动的身影,多少生命仿佛在一瞬间点亮,千百年的往事仿佛在一瞬间展开。或许你,亭林先生,还在这灯火的深处,一脚,一脚,犹豫而固执地推进。天下太大,但你已为这个世界找到了一个坚实的底部,千灯太小,但我发现,这小镇的任何一条老街都没有尽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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